《1.99美元的召喚》
2019.06.23
文/昆鳥
《1.99》內頁作品
李毓琪的攝影創作經歷顯得奇怪。
熟悉她作品的人,總是被她拍到的人物抓住。因為,她的人像作品帶有一種撲過來的感覺,盡管那些人物總在環境之中,但環境內容卻幾乎被人物抽空。在面對人物時,她的相機就像一個大功率水泵,總能把人物隱藏的基質攪動起來抽走。這讓她的肖像照片顯得異常強悍,而不必通過古怪動作和挑釁性的著裝尺度。然而,她目前的兩個完整的系列作品中卻一個人也沒有。
她的靜物系列"基本視力"拍攝了自己半年內吃剩下的骨頭和日常物品。和自己的人物不同,這組作品幾乎沒有溫度,也不帶明確指涉,具有抽象的美感,但又不著意地美,它的美中帶著某種怪異,卻很難通過視覺符號解釋清楚。這組作品讓她獲得了台灣Tivac評審獎。但她沒有繼續拍靜物。2018年秋天,她去了趟美國,在芝加哥和紐約晃了一個多月,帶回了一組《1.99》。作品的命名就讓人摸不著頭腦。攝影師的手記裡給了一個還不如沒有的解釋: “一天早上,在布魯克林的路上,我撿到了一袋綠色氣球,熒光橘色的標簽上打著:1.99。”
《1.99》中,也是一個人也沒有,如果在其中發現一個人,也是也是畫面中極為偶然的成分,可以忽略。在攝影集《1.99》中,只有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,基督。在攝影集的開篇處,基督穿著涼鞋,做了召喚的手勢,還有英文 “Follow Me”。而翻過這一頁,卻在沒有一個有意義的人物出現。這讓人不禁好奇,這個召喚意味著什麽?無論如何,"基督的召喚"都給了人一個敘事期待。
《1.99》為兩部份,第一部分為 “Exterior” (外部)。 “Exterior” 中的照片看起來極為隨意,校車、垃圾箱、施工垃圾、店招、餐盤、警戒帶、水管、墻面,都以一種淩亂的姿態展示在那裡。而在編排上,李毓琪通過色彩為這些照片賦予了秩序。
這些功能性和人工感強烈的黃、藍、綠、紅、橙,讓人感覺她在排列色譜。這種在淩亂中編排出來的秩序感本身給人造成了不適,它是冰冷的、機械的。色彩的鮮亮表面把人屏閉在外,大色塊給我強烈的異質感。盡管畫面中出現的事物都是日常性的,卻被強化的色彩而失去了親和力。
這種感覺帶有薩特意義上的"惡心",一堵貼住眼球的 “墻”,沒有秩序,也沒有深度。
而到了第二部分的 “Interior” (內部),卻發生了全面的反轉,構圖精致、色調舒服,這樣,就讓出了空間,展示出某種交流意願。在這部分,李毓琪拍了數十張城市空地,有停車場、綠地、路面,還有一些廢棄空間。嚴格說來,這些空間都有一種廢棄了的感覺。但它們並沒有變成"工業鄉愁"式的表達,因為從選區的內容上來講,攝影師並沒有試圖捕捉工業時代的符號。這些光天化日下的空地闃無人跡,好像某種拒不妥協的存在,在與人不和諧。第一部分的異質感得到了另一種觀照,鎮靜的、深入的自我觀照。
這正是李毓琪要完成的心理敘事。在題為 “美麗堅硬” (United Stiff) 的拍攝手記中,李毓琪寫道:“在陌生的環境,人更接近動物,生出一套新的感官系統······白天,這裏的顏色充滿了指示與限制,整座城市像一本使用手冊。我也無法確定我是在一座真實城市還是一個巨型遊戲場裏。
” 如果說這段話提示了 “Exterior” 部分的拍攝動機,那下面一段話則直接而清晰地針對著 “Interior” 部份:“空地裡放著一直在暗處的團塊,一個具有引力的團塊,它要你站在原地凝視它,黑的,巨大且乾燥。而在所有空地之間的運動與串聯,則是一種神秘的牽引。”
正是陌生之物使日常外殼從自我上剝落,自我在陌生中孤獨現身,這種現身本身就是陌生的。自我顯得突然而巨大,讓人不適。在拍攝 “Interior” (內部)部分時,李毓琪曾說自己好像被什麽力量牽引著,每天走好多個街區去拍,直到在芝加哥黑人區路遇槍戰,這種牽引才被打斷。這種牽引不可能是對美國的興趣,因為這種興趣式的東西是很容易被自己把握並理解的,反過來說,這種興趣不可能轉化為那麽強大的驅動力。《1.99》也並不是在展示新奇。
《1.99》中的照片在視覺特征上不免讓人想起史蒂芬·肖爾在1970年代的一批照片,無疑,李毓琪研究過肖爾。然而,在《1.99》中,標靶被調換了,肖爾的動力更多來自外部。而《1.99》的運作機制卻是一個漩渦,所有被攝物被卷入同一個心理深淵。比起肖爾,《1.99》更多存在主義意味。這庶幾可以解釋人們看完《1.99》之後的莫名的悲傷。
也許,這種情緒只能被如此命名——《1.99》,就像被人問到 “你幸福嗎?” 的時候,你回答說:“我姓曾” 。無論你回答 “幸福” 還是 “不幸” ,都會被追問 “為什麽” 。
李毓琪恰恰是那種不善於談為什麽的藝術家,而是那種說 “就是這樣” 的藝術家,沒有青紅皂白,讓她舉起相機的,都是更直接的驅動,興奮、危險、痛苦、隔膜。